查看原文
其他

讲座文稿 :地域再生——中日海岛乡村的艺术复兴比较(三)| 艺术乡建No.4

张颖 服务器艺术
2024-09-07



“艺术乡建”是服务器艺术最新推出的一个系列讲座。本文为第四期“地域再生——中日海岛乡村的艺术复兴比较”的讲座文稿(分三期推送,首期推送第二期推送)。

本次讲座分享嘉宾是:日本福武基金会理事长,日本濑户内海国际艺术节总策划,倍乐生控股集团名誉顾问福武总一郎,日本广岛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科助理教授,国际海岛文化研究组织(SICRI)联合召集人渠濛,当代艺术家,广州美术学院特聘副教授翁奋,四川美术学院教授,日本东京大学、国立民族学博物馆访问学者张颖;艺术家,广东工业大学城乡艺术建设研究所所长、教授渠岩担任主持嘉宾。

点击图片查看直播回放

本期推送为四川美术学院教授,日本东京大学、国立民族学博物馆访问学者张颖演讲文稿。


地域再生——
中日海岛乡村的艺术复兴比较”

今天大家参与讨论的关键,其实在于最后两个字——“比较”。即为什么要做比较?如何进行比较?


耳闻能详 · 乡建神话

我开始做艺术乡建研究有它的偶然性,2015年从厦门大学来到四川美术学院以后,日本的艺术乡建神话一直被我身边的艺术家们津津乐道——日本用艺术改变了乡村,让乡村实现了逆袭。

国内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甚至专业研究,对日本艺术乡建的形式、内容、效用都是千篇一律地褒奖与夸赞,在“美丽乡村”建设的实践层面更是掀起了盲目复制的热潮。但作为一个人类学者,我所思所想的还是其得以成就的因果历程和关系结构。

2017年我到日本东京大学和国立民族学博物馆访学一年半,恰好借这个机会能够参与到日常的真实生活,对日本乡村振兴中的艺术参与行动进行了历史梳理和田野考察。

从人类学的角度出发,我们要去研究一个对象、分析一个现象,首先是要了解事情、现象发生的语境;其次就是扎实的田野考察工作。

田野考察 · 艺术乡建

我很羡慕渠濛老师可以在日本做长期的沉浸式田野调查,而我只能利用前后两年多一点的时间,在日本规划了一个“多点式”的考察计划。也是由于诸种条件的限制,我的田野选点依据着重在中国和日本比较有知名度的艺术乡建项目,并将其分为手工艺类乡村景观类综合艺术项目三类。


大家从图上看到插红旗的地方我都去了,但绝大多数都仅限于短期田野调查,短的2-3天,长的一周多。其中考察时间相对比较多、比较集中的是濑户内国际艺术节,先后于2017年、2019年去过。

对于人类学者而言,必须依靠田野一手资料来说话。只有回向丰富的、具体的、活态的生活世界,才可以坚定地依靠参与式观察材料和证据,进而推进综合性、理论性的研究。这也就是我们经常说的“在场”(being-there):

强调一点:我的日本艺术乡建研究其实不能算作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人类学海外民族志,而是通过日本艺术乡建研究,绕道去理解和认识在中国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艺术和乡村之间的关系。

梳理/分析/反思:

1.日本特型:“艺术”与“乡村振兴”。
2.当代模式:“艺术乡建的“形”与“神”。


很多人认为人类学家的田野很舒服、惬意、充满了偶然性。其实我想说的是,田野并不是一个漫无目的的冒险或者浪漫旅行。

人类学研究需要从观念系统、社会结构层面进行整体把握,这样才能面对细节挑战,才能够认知行为实践背后的东西。

人类学对艺术的研究方法之一,就是将艺术置于生产它的社会语境中。要理解当代日本的艺术乡建行动,首要之务是捋清该国“艺术”与“乡村振兴”的本质特性。

今天因为时间原因,我在这里不展开分析,《民族艺术》上有一篇我对日本当代艺术乡建诸模式的梳理,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希望得到大家的批评和指正。

日本艺术特型:

我们在对文化特型进行认知的时候,一定要明白文化不是静态的,而是不断推动和变迁的过程。

“美用一体”是日本艺术的特质。在中国,包括西方争论艺术自律、他律、多律的时候,日本人却认为艺术的界限和价值皆被“生活”所统摄,“美用契合”也成为当代日本的文化自信。

日本乡村振兴特型:

从日本近代以来的乡村振兴进程看,其历史脉络、社会结构和中国有很大的不同。从传统思想上看,日本乡村的本质,是一种有着共同生活意识和生活组织的“家联合”。乡村与城市的生产协作关系,也并无明显区别。与刚才翁老师提到中国的乡土社会是以血缘为纽带相比,日本的乡村是以“业缘”为连接纽带的“家联合”。



我对日本乡村振兴做了一个梳理,试图找到现在所谓“艺术综合项目”新类型的出现是处于日本乡村振兴的哪一个阶段?受到哪些社会条件的支配?需要找到它的坐标点。也就是福武先生前面提到的:“我们在问中国艺术乡建项目的实施和日本区别的时候,可能我们之间差了二十年。”这里我想说的是,当下中国艺术乡建所面对的问题,大抵对应的是日本在1975-2000年间的乡村振兴问题。

刚刚渠濛老师提过,当下日本社会主要面对的问题是人口下降、地域过疏的问题;农业人口和农业就业者高龄化的问题。而日本真正的乡村振兴原动力,如渠濛老师所说的“内生力”的来源,是他们对“农”这一套文化体系的观念变革。这也成为当代日本“艺术”与“乡村”这样一套组织系统发生和谐或不和谐关系的依据。

循着这条因“用”致“美”、以“业”立“艺”的理路,再与当代日本乡村振兴扶贫、活化、创生三阶段的社会语境相对应,我尝试以形式内容为主要区分标准,结合主体与场所概念,将日本艺术乡建分为三个大类

1. 国家发起的传统手工艺振兴。
2. 地方主导的乡土景观和农特产品设计创意振兴。
3. 多主体共谋的地域艺术项目综合振兴。


当然,分类的局限性是很大的,因为在艺术参与乡村振兴的行动实践中,各个类别并非僵化的单线平行发展关系,它们之间既有交叉互鉴,也有重叠整合。但是,如果不做分类又很难把类型和背景对应起来,所以这里需要带着一种反思和局限去看问题。

“地域艺术综合振兴项目”的兴起,是由于当下的日本社会需要应对社会高龄过疏化的危局。所以他们的目标指向如何通过艺术活动创造地域共生社会,关注和强调的是“地域”,而不是城乡分别;是“共生”,既不提“守护”,也不谈“发展”。


在“多主体共生”的当代日本综合艺术项目中,艺术家是非常重要的群体。这个和中国的情况是一样的,其背后受行业境况的支配,包括美学观念的转变、创作方式的影响。

日本艺术和乡村之间的关系也是经历这个发展阶段,从坍塌到重建的艺术平台,从西方前沿理论占据绝对话语到本土公共艺术、艺术创生理论的建立。

当然,这个过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只要我们略作梳理,就会发现日本当代综合艺术项目依然是从“都市型”慢慢转化到过疏地区、弱势地区的。北川富朗先生也是从做都市型综合艺术项目(立川公共艺术项目)起始,后来才实现了艺术项目的目标转向,运营越后妻有大地艺术祭和濑户内国际艺术祭。正如他所提倡的的:75亿人会有75亿人自己对艺术不同的表达、对美的不同的表达。

我觉得中国的艺术乡建不要搞成运动式的,“多样性”才是当代艺术和乡村接触碰撞最后的张力和可能所在。


艺术综合振兴项目类别也有很多种类型,比如像越后妻有、濑户内这样邀请知名艺术家创造高品质作品的大型艺术节;也有很多低预算、话题性、创意性艺术项目;还有超艺术范畴的地方文化运营角度,艺术复活观光地等等形式和类型。

日本现在的地方艺术/地域艺术/综合艺术,不是我们认知的只是特定地点的艺术(所谓特定地点的艺术、特定地点只是载体),它要去表达的更多是一种“关系”、一种“互融共生的关系”底色。

节庆化 · 调和观

我自己对日本乡建尤其认同和赞许的是,日本地域艺术项目并不是对西方公共艺术、参与式艺术的简单模仿挪用。除了策略性地选择其中能为己用的概念方法,他们正努力塑造可以延续本土美学传统、满足社会现实需求的“日本型”当代艺术模式。

包括实践和理论研究的专家们,从始至终都有着一种对本土方法论的自觉。以“不显现政治性和尖锐的社会批评性”、“创造新的生命与生活价值”为基底,“节庆化”和“调和观”成为日本型地方艺术项目创造他异性的源动力所在。

日本许多的当代艺术节、艺术综合项目里都是以节庆方式,去凝聚共同体的意识实践、承载文化艺术实践。当然,现实总不如理想那样丰满。由于地域艺术项目综合振兴涉及多元文化主义、公共性、美学表现、社会关系资本等诸多话题,在日本社会也引发了严厉批评和质疑,有一大批的艺术综合项目夭折破产。

当艺术被明确用于地方振兴目的,作为艺术的自主性(美)如何保持?有效的“地方性知识”,如何透过意义协商得以呈现或传续?多主体的利益分配关系如何协调平衡?虽然新的理念、技术为艺术和乡土生活的联通提供了更多可能,但全球地方的悖反与整合,仍然使地域艺术项目综合振兴事业充满挑战。

海的复权



当我们打开濑户内国际艺术节的官网主页,可以看到项目的主题定位是——海的复权。“濑户内海国际艺术祭的目标是,让美丽的自然与人类交错交响的濑户内诸岛重新焕发活力,让濑户内海成为地球上所有地区的‘希望之海’”。作为一个文化人类学的研究,我关注的是,这里提及的“海的复权”和翁奋老师刚才提到的海南岛艺术乡建的目标是一样的吗?日本是什么样的一个国家?

从文化历史的缘起看,日本最早的历史书《古事记》中记载到,其国家的产生是来自于一个个的“岛屿”。日本国土面积位列全世界第61位,但是经济水域面积却是全球第6,体积甚至排到全球第4。对于日本人而言,日本是名副其实的海之国、岛之国。

从物理空间和特性上看,濑户内海是日本是最大的内陆海,有727个岛屿;从文化上,濑户内海被称为“日本的母胎”,是日本文化的发源地。由此可知,濑户内海这个区域对于日本人到底意味着什么?

从产业来看,濑户内海从最开始的盐业、采石到后来的制船业、化工精炼。在整个国家发展过程中,它的政治和经济中心因为全球共振并联关系而发生了变化。此外,在近代国门洞开、黑船入侵之后,濑户内国立公园被赋于了“他者”概念化的景观认知和呈现。

濑户内海被西方人命名为“日本的地中海”,被认为是一种“多岛内海”的景观形制。地方超越作为空间实体的物质性,转而成为一种不断变化、充满意义表述的社会文化实体,
其“景观描述”和“价值传达”都受到“西方”中心的价值判断的左右。

唯有我们去回溯这些国家与地方的历史,才能够理解为什么倍乐生艺术项目的目标是为“解决自由的海、自由的岛的危机”,提出“海的复权”的主题诉求。

呼应渠濛老师刚才讲到的观点,濑户内艺术节的项目有些成功了,有些却不是那么好。其实背后有着很复杂的原因,“场域”、“惯习”、“资本”都在左右着乡土地域再生的成效。

从文化人类学研究的目标来看,我对日本艺术乡建、濑户内国际艺术节的考察,关注更多的可能不是艺术家,不是艺术品,而是艺术如何成为“将一群人聚集在一起”的具有广泛性社会联系的有效途径。

在全球化时代,绝对、封闭的地方与乡村界限都已成为过去。人类以移动、交流来创造物质和精神价值,不断超越意识形态、经济技术、文化艺术的差异已成为常态。这便要求当代艺术乡建行动,不能只是单纯表现地方的文化特性。从共生的立场解读日本当代艺术乡建,“艺术”和“乡村”(地方)的理想关系,其实是一种相互尊重个性、圣域,并从合作中寻找新的共同性的状态。

我们需要去探究的是,艺术行动如何成为当代日本社会文化的重要变革因素,也就是刚刚福武先生提到“经济如何为文化服务”的一系列问题。这和渠濛老师所说的“艺术的岛性”如何生成一种所谓的“新内生”的可能,大略上也是一致的。

总结

最后,我想对自己这些年来在中日两国艺术乡建的田野考察和民族志书写,做一个简单的回顾与总结。

有经验的人类学者都承认,虽然深入地参与观察、保持整体视野、具有情境敏感性,以及长期的持续时间和完全的地方沉浸是人类学田野工作所坚持的理想,但研究的每一步选择(看什么现象、提什么问题、从什么视角进入、收集哪些材料、怎么收集、怎么判断材料是否恰当完整、怎么论证),也取决于——为什么我在那里,我与我的研究对象的关系,我将为谁写他的研究等一系列“我”的因素。

从这个意义上看,田野之于人类学的重要,其实是因为彼此“照见”。而当代人类学的张力,也恰恰在于它不是从假想的自我抹除中获得虚假的客观性。正是对研究主观性的承认和主体间性的强调,才将孤立的人类学家和他希望了解的人重新连接了起来。

反思一:
有限参与的中短期田野工作形式缺乏深入的社会生活沉浸,以访谈形式结合历史文献分析去采集获取的一手田野资料,也大多流于前台印象(人们告诉你他们在做什么)。研究很难真正触碰到那些异文化当中完全意想不到的、看似分离的事物、事件和实践之间的关键联系。

在后期的民族志写作中,由于并没有太多未预料到的田野细节材料、断裂的情节故事的干扰,这虽然有利于研究者从具有整体逻辑的事件单元中筛选线索,形成理论关照和特定主题,便利地将田野工作材料概念化。但缺乏亲密关系的参与经验,亦不可能支持将研究的人描绘成全面的个体,而不是一维的研究对象,这也必然会影响研究者的发现和见解。如果缺乏田野考察的深度经验测试,宣称“一切皆不同”与宣称“一切皆相同”的判断都将是无效的。

反思二:
日本当代艺术乡建的理论与实践并非一个孤立的社会文化现象,当我们将其理解为全球社会秩序宏观构建中的一个嵌入单元时,自然便会想要通过“绕道而观”的知识生产方式,来回视中国艺术乡建的本土问题,探究其价值与意义的自主性。

但如若将“中日艺术乡建”作为研究主题,它应该既不是孤立去研究一种文化,也不是简单地通过与母文化(或其他文化)的比较来研究一种文化,而是想办法理解且获取文化艺术在“地方—全球”之间的关系与张力。新的问题聚焦不仅需要运用新的方法论秩序:(与常识的)决裂—(科学对象的)构建—事实检验(验证),参与观察的对象和入口也需要审慎考量。

现在回过头去看我去年发表的《中国艺术乡建二十年:本土论问题和方法论困境》一文,它最大的意义不是我得出了什么结论,而是我引出的这个话题。我们中国艺术乡建这些年走过来,我们要不要回头反省一下找到所谓的本土化问题到底有没有错位?如果我们的问题有错位,我们的方法必然是需要进行一个调试的。

作为一个理论研究者,我如今也在小心翼翼地进行着本土艺术乡建的“微参与”,主持一些小型的艺术和乡村的实验类项目。其目标是希望引导自己或自己的研究对象以新的或意想不到的方式来看待日常现实,关注和回应“来自不同文化的人如何相处”的时代命题。

在未来中日艺术乡建的研究计划当中,首先是需要通过深度参与的田野考察获得更多复调性的一手资料,让各个层面的多种观点、争论、紧张关系都参与进来,接近和呈现更加丰富的跨文化生存的社会事实;其次也需要继续以反身性逻辑让自己高度警惕研究的不平等动力,以及这些动力可能对结果产生的影响。

结语:关系——跨文化生存的可能与策略

 


这是我在小豆岛拍的一张日本的老年妇女骑着自行车艰难地在爬坡的照片,我不知道我是看她,看她退在身后过去的影子?还是看她前面那个艰辛要奔去的未来?或者是通过她看我自己?在一个互动的场域当中,我们会经历表述/再现的各类转化,从而形成时空延展的巨大能力。

不管我们是否准备好,一个“跨文化生存”(transcultural beings)的时代已然来临。中日艺术复兴比较研究的目标,是要打开我们自我中心意识的桎梏,通过发现他人理解世界的方式,去扩大可用于管理我们生活的价值观及愿景的范围,正视“跨文化生存”带来的机遇和张力。



【往期回放】

1

讲座文稿 :地域再生——中日海岛乡村的艺术复兴比较(二)| 艺术乡建No.4

2

讲座文稿 :地域再生——中日海岛乡村的艺术复兴比较(一)| 艺术乡建No.4

3

讲座文稿 | 跨界互涉——艺术乡建从实践到方法,再到学科建设(艺术乡建系列讲座No.3)

4

讲座文稿 | 焦兴涛:乡村振兴与疫情下的“羊磴艺术合作社”  |【艺术乡建 】NO.2(下)

5

讲座文稿【艺术乡建 】NO.2(中) | 左靖:乡村工作——以大南坡为例

6

讲座文稿 |【艺术乡建】NO.2:新时期艺术介入乡村的在地实验(上)

7

讲座文稿 | 百年乡建——中国乡村的历史命运与时代变迁





服务器艺术以服务人类的智慧与知识生产为宗旨,汇聚艺术与科学、哲学人文各学科领域的精英人脉,打造一个理性思想与感性经验交互碰撞、沟通和融合的跨界空间,以此探讨并追究艺术、科学、哲学对于人类存在的意义。服务器艺术将承载一个跨学科、多媒体的交流平台“呼吸公社”,定期举办跨领域的学术对话、讲座、论坛,以闭门与公开、线上与线下等各种交流传播形式,不断拓展并突破现代社会的知识视界和思想疆域。

同时服务器艺术立足于艺术的当代性、国际性和原创性,致力于探究全球语境下当代艺术的精神内涵和价值取向,并以收藏、研究优秀当代艺术作品的新型模式,推动中国当代艺术在人类知识基因、文化根性和历史文脉上的不断建构和发展。


继续滑动看下一个
服务器艺术
向上滑动看下一个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